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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心理咨詢師,寫給弦子和她的朋友們的話
作者:孫平 2020-12-03 18:02:57 心理百科

我想寫一段我曾經(jīng)親身參與過的對話。當(dāng)然,弦子的訴訟引發(fā)了我的這段記憶,但是我認(rèn)為,這段對話可能代表著在性侵/性騷擾事件中,一種特定的男性視角。

曾經(jīng)我保持了沉默,今天我想回應(yīng)。

一、一段和的士司機的對話

大約是在2012-13年那會兒,我仍在南京攻讀自己的博士學(xué)位。當(dāng)天下午叫了一輛的士,從學(xué)校去辦公室做咨詢。

上了的士以后,司機正在聽廣播,于是我也順便聽了一下廣播的內(nèi)容。

大意是:又有印度女性被強奸,而兇手逍遙法外。

我很快對這個事件有了一個評論,具體是什么我記不清了,但肯定是對強奸者的負(fù)面評論。

這個時候,的士司機——一位微胖的中年大叔,慢慢地關(guān)上了車載收音機,開始跟我“攀談”起來。這段談話在我腦海中的印象非常深刻,因為我確實對司機大叔“操縱談話方向”,“帶節(jié)奏”的技巧感到震驚。

以下是我試圖還原的原始對話,內(nèi)容可能會有些讓人disturbing, 請見諒:

在聽我表達了對印度男性強奸者的負(fù)面評價后,大叔關(guān)掉了收音機,他問我:

司機:小伙子,你多大了?

我:怎么了?

司機:就是好奇,想看看你結(jié)婚了沒

我:我結(jié)婚了

司機:哦,那就好,那你就明白

我:明白什么?

司機:小伙子,你也是過來人對吧,那我就直接說了:如果你老婆不想,你還可以和她上床?

我:。。。(這個問題你讓我怎么回答)。。。

司機:(見我不回答,他繼續(xù)說)女人的心思要猜的,她到底想還是不想,你不試探是摸不透的。

我:。。。

司機:我就不跟你扯遠了,我只問你一個問題:如果女人不想和你那個,你覺得你還能硬來???

我:(我對這個明顯沒有邊界的問題很不耐煩,于是我說)大哥,我不知道你想說什么。

司機:我就只是問你哎,你想想看,女人不想,你還能硬來???

我:(我對于他追問感到很不舒服,沒有作答)

司機:(他開始笑出聲來)小伙子,你別不高興,我這只是給你說個常識——女的不愿和你那個,只要把腿夾緊就好了,那就“一夫當(dāng)關(guān),萬夫莫開”了,哈哈哈.....

我:(真的很無語,但我驚訝他還能用出個成語)

司機:所以我跟你講,小伙子。歸根到底,這是一個女人自己愿不愿意的問題,她們不愿意,你想弄也沒法弄。你要最后還是弄了,那她就一定是想!你說還是不是這個道理哎?

我:(一股惡心的感覺真的是從內(nèi)而外的升起)

司機:所以你還真別說那些印度男的怎么個壞。那些個印度女的如果自己不想,他們還真的可以弄啊?你說還是啊?

我:(在極度厭煩的情緒中,我一直看著窗外)

司機:小伙子,我看你文質(zhì)彬彬像個學(xué)生,我才問你多大,結(jié)過婚沒有,你結(jié)了婚你才懂,我才跟你講這些啊.......你說是不是就是這個道理?

實話實說,直到現(xiàn)在我想起這段對話,都會有一種想吐的反胃感覺。然后,心中也會生起一絲悔意:為什么當(dāng)時我沒有立即反駁他?而是保持沉默?為什么我當(dāng)時沒有迅速形成自己的語言,來面質(zhì)這種明顯是荒謬、野蠻、充滿著男性自戀和自負(fù)色彩的所謂“道理”?

一個心理咨詢師,寫給弦子和她的朋友們的話

二、一些我聽到過的,更荒謬的“道理”

后來我接觸到了更多的遭遇過性騷擾和性侵的女性受害者,我更愿意把她們稱為“幸存者”(她們真的都是勇敢的,不放棄的幸存者)。從她們的描述中,我聽到了更多的,類似于這樣的“道理”。有些來自于她們的施暴者;可悲的是,有些也來自于她們的親人——那些本應(yīng)該保護她們的人。現(xiàn)在我把這些“道理”,稍作整理。

(一)來自于親人:

a. 你是不是變態(tài)?人家叔叔只是愛你,關(guān)心你,摸你一下很正常。

b.  你這要張揚出去,他的家庭可就破碎了。

c.  你說出去不會有人信的,他肯定反咬你一口,說你這是權(quán)色交易。

d. 沒用的,你去吵去鬧,只會讓人家看戲。

e.  你趕快找個男朋友,這個事情就會過去...(兩個月后)你看我們單位里的那個司機小王怎么樣?

f. 你不要想太多了,這件事你自己也有責(zé)任,這個世界上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,一個巴掌也拍不響

......

(二)來自于性侵施暴者:

a.  我和我老婆真的沒感情了,我壓力很大。

b.  你心里是不是有問題?為什么你老是鉆牛角尖問我要個說法?

c. 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自殺吧。

d. 我為什么這么做?我不這么做,難道我還等你來主動做啊?

e. 你就把這當(dāng)成戀愛好了

.......

和遭受性侵、性騷擾的來訪工作多了以后,我逐漸明白了一些正常的道理,今天我希望澄清這些道理。所以我先把上面這些言論放在這里,我要先把七、八年前,當(dāng)時本來想對的士司機說的話,先說清楚。

三、今天的我,對的士大叔的回應(yīng):

我和很多性侵的受害者一起工作過,我非常清楚她們的意愿是:不想!

她們之所以最后遭到了侵犯,是因為:第一, 很多女生直到被侵犯的時刻,才在身體層面上第一次感受到男性和她們之間的力量對比。她們中的很多人,在遭遇不幸之前對此是沒有明確概念的。不止一個受害者告訴過我:在那之前她們覺得自己實際上是有身體力量來阻止男性侵犯的。

實際上,根據(jù)嚴(yán)格的科學(xué)統(tǒng)計,女性上身力量比男性平均要弱44%,下半身力量比男性平均弱33%——你認(rèn)為的女人只要不想,便可以阻擋男性的侵犯,這個道理是說不通,是荒謬的!

如果再加上男性在實施性侵之前有暴力制服過程,女性在現(xiàn)實層面上會感到更加無力和恐懼。很多性侵,就是在女性感到極其恐懼,不知所措,甚至是半昏厥的狀態(tài)下實施的!

第二,很多性侵和性騷擾的實施者,實際上是慣犯(他們中也有很多是所謂的“親人”)。他們中的很多人,知道“不要和14歲以下的女生發(fā)生性關(guān)系”,因為定罪很重。而且他們中的另一些人,很擅長于抓住年輕女性對權(quán)威男性和年長男性的信任,進而從她們身上,“兌換”到自己想要的東西。

所以這些“狩獵者”,善于把性侵和性騷擾的情境,打造成兩情相悅,雙方都接受的情境。他們有的時候甚至可以自戀到把自己和對方都說服。

但是實際上,這些人是在利用和剝削對方的親密需要,以滿足自己的性需要——他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。他們騙不過自己的良心。

我們知道,很多女性,尤其是未成年女性,對成年男性有強烈的親密需要;

如果很不幸,她們的父親在物理空間上,或情感世界中缺位,那么這種需要只會更強烈。

但是如果你仔細(xì)地進入這些未成年女性的內(nèi)在世界,她們會告訴你當(dāng)初她們需要的是親密感,她們渴望被指導(dǎo),她們希望得到理解和在某些事情上的建議,她們渴望被一個強者守護。

沒有一個人會告訴你她們需要性,但是經(jīng)常,在“狩獵者”那里,她們被迫需要以此為交換。

所以,如果是今天,我用一句話來回應(yīng)那位的士司機,我會告訴他:

“大叔,當(dāng)一位女士說她“不要”和你產(chǎn)生親密接觸的時候,那就是——不要。請你不要用你的那套理論和行動來試探她,到底是要還是不要。說得重點,你這是違法;說得輕點,你這是猥瑣?,F(xiàn)代的女性,一般會往重的那個方向走,所以我勸你不要給自己惹麻煩。也不要用這樣的觀點教育你的孩子,或身邊的人。請你自重?!?/p>

我很高興我能夠把這段話說出來,算是還了七年前我在對方明顯荒謬、自戀,甚至是邪惡的言論面前保持沉默的債。

我也會如此教育自己的孩子,我也會希望這個社會聽到這些,我不希望我的家人,被這種極度男權(quán)、自戀、對人缺乏最基本尊重的想法和行為,所傷害。

四、我想對弦子和她的朋友們說的話(同時也用心理科學(xué)來駁斥那些更荒謬的“道理”):

1. 從臨床心理學(xué)的角度上看,性侵犯和性騷擾的幸存者說出自己的故事,并獲得輿論和法律的支持,對受害者而言,是最有效的修復(fù)性體驗。

因為,你把憤怒拿到外面去,外面有系統(tǒng)或組織在現(xiàn)實層面上懲罰、或者輿論懲罰那個施虐者。那么受害者就不用長年在內(nèi)心的幻想中懲罰他——并且還因為在現(xiàn)實中懲罰不成,而轉(zhuǎn)為撻伐、攻擊自己。

臨床上,憤怒轉(zhuǎn)向內(nèi)部,轉(zhuǎn)向自己,是最終引發(fā)性侵受害者的自傷或者自戕行為的直接原因。因此對施虐者進行懲罰,不光具有懲罰和警示意義,它對受害者本人更具有心理上的解放意義。

2. 施虐者受到懲罰,或者為自己的不端行為付出現(xiàn)實代價。那么這可以促成受害者心理上的哀悼,完成這個“未完成事件”,并幫助她們最終走出創(chuàng)傷。

這個道理很簡單,受到制裁的人是行為犯錯的人,當(dāng)這個事實被確切無疑地確定下來,那么受害者就不必再因此在道德上譴責(zé)自己有錯,并為自己的創(chuàng)傷自負(fù)污名,進而導(dǎo)致自尊系統(tǒng)崩塌。

最重要的是,受害者也將從此不必再否定自己的欲望,認(rèn)為是自己的欲望給自己招來了厄運。

3.人皆有欲望,這不是罪過。利用別人的欲望,剝削別人的欲望才是越界和違法;用受害者的欲望指責(zé)受害者是同謀,這是最典型的無知和低俗——是輿論的暴力。

兒童發(fā)展心理學(xué)表明小孩子從開始三歲產(chǎn)生外顯的性欲反應(yīng),男孩會摩擦和頻繁觸碰自己的陰莖,女孩會產(chǎn)生夾腿反應(yīng),這是正常且健康的。不引導(dǎo),反而剝削他們欲望,卻是成年人的不道德和犯罪行為,理應(yīng)受到輿論譴責(zé)和法律的懲罰。因此這場Me Too是及時的,甚至可以說它太遲了。

4.這不是一場女權(quán)主義運動,也不是意識形態(tài)問題。這是最基本的公民身體權(quán)利獲得彰顯和受到保護的過程。而且Me Too絕不限于女性。它針對的是所有的性脆弱人群,那些童年遭到性剝削的男性也應(yīng)該為自己發(fā)聲。

Defending yourself, is actually defending the whole human race. 你的言說和努力,解放自己,也給他人帶來力量。

雖然這個運動中有各種口號,但不應(yīng)忘記的是,它底下埋葬的,更多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,和他們從未被理解過的掙扎、苦難、猶豫、了無窮盡的自罪,和對親密關(guān)系信任感近乎永久性的喪失。

五、結(jié)語:

為了我的孩子生活在一個更善意,更安全的世界。

為了那些和我工作數(shù)月數(shù)年,只為找回自己普通人生活,挽回自己失去的身體尊嚴(yán),真的真的要求不高的勇敢的幸存者們。

弦子,請加油,有人和你們站在一起。

我們都渴望這會是一段更文明、善意、包容的歷史的開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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