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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有病痛才能喚醒我們,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意義焦點
作者:李侖 2020-11-24 19:25:21 心理健康

前面談過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第一個意義焦點:重新為各個價值排序(見李侖:對你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|存在主義心理治療視角下的重新為各個價值排序)。第二個,自我形象:表象特征下的核心自我。表象特征指的是我們想給別人看到的樣子,包括衣著、妝容、審美取向。很多時候,我們的審美取向不是為了陶冶或者愉悅自己,而是為了滿足別人。比如,我們?nèi)ベI手機,有人說買華為愛國,于是你選擇買華為有可能并不是因為它好用,而是為了體現(xiàn)你愛國,這就是表象特征。我并不是說愛國不好,我說的是表象特征。

再比如,很多來訪者開始做咨詢時心情非常糟糕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他的衣著是非常單調(diào)的,顏色比較極端,基本是黑白灰褐棕,冷色調(diào)偏多,而隨著咨詢越做越長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他的衣服從樣式到顏色開始產(chǎn)生一些變化,這就表明他的核心自我發(fā)生變化了,所以他的表象特征也跟著變了。還有的來訪者剛來咨詢時是不會笑的,愁眉緊鎖,而隨著咨詢的逐漸深入,隨著他對自己的思考越來越深,對自己的感覺越來越豐富遼闊,情緒變化也開始越來越有彈性。

只有病痛才能喚醒我們,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意義焦點

再比如,夫妻雙方有時候性生活質(zhì)量不是很好,可能會出現(xiàn)很多問題,然后就來做家庭治療或伴侶治療,做了一段時間后,丈夫就發(fā)現(xiàn)他晚上睡覺以前洗澡比原來勤快了,而這個太太內(nèi)衣的顏色、款式發(fā)生了變化,多了很多他們夫妻共同認為更性感的內(nèi)衣款式。這就是夫妻之間二元關(guān)系表象特征下的核心自我所建設(shè)的關(guān)系,這個很有意思,你既可以說他們是為了滿足建設(shè)關(guān)系,也可以說他們不矛盾于做一個更鮮活的自己了。

第三個,使瑣碎歸于瑣碎。如果晚上睡覺以前找一張A4白紙把一天的事情都寫下來,你會發(fā)現(xiàn)這張紙上寫的很多事情其實都是在浪費時間,就是你沒有去關(guān)注那些比瑣碎更重要的事情,所以在我們的人生當中,很多時候有一個傾向就是讓自己被瑣碎占用。等你有了孩子后這個感覺會更強烈,因為孩子的本質(zhì)就是瑣碎。

只有病痛才能喚醒我們,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意義焦點

第四個,只有病痛才能喚醒我們,這是可悲的。很多人在生命快要結(jié)束的時候,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,即病痛喚醒了他對意義的追求、對意義的感覺,這是蠻可悲的一件事。

新冠疫情給人一種反反復(fù)復(fù)沒有盡頭的感覺,這實際上是一種緩慢的、持續(xù)的、不確定的病痛,從急性的慢慢轉(zhuǎn)變成慢性的,慢性里又掩藏著、潛伏著急性的傾向、可能性或者風(fēng)險。所以,這段時間我也發(fā)現(xiàn)我的小組成員或者個體來訪者,在治療當中談的很多東西更傾向于明心見性,就是更本質(zhì)、更核心的一些東西。做了這么多年咨詢他們沒有被喚醒,在疫情刺激下反而更能被喚醒,坦白說這有點可悲。當然,這個可悲并不是貶義,存在主義哲學(xué)里有一個流派叫荒誕主義,這個可悲在荒誕主義里的意思是睡醒了,就是當一個人能夠心安理得地去荒誕的時候,就意味著他跟可悲、悲哀或者悲傷達成了某種和諧或一致。

第五個,專注于自我,從而超越自我。很多時候,我們都把關(guān)注力放在別人身上,其實我們在別人那里看到的都是殘缺的自己(嫉羨、嫉妒、羨慕等)或者夸大的自己(自戀、優(yōu)越感等)。所以在治療當中,我們經(jīng)常會邀請來訪者關(guān)注自我,從而超越自我。在一周一次的個體治療里,我們每次可能都會對來訪者說,誒,你這個部分跟上一次有點不一樣。當我們帶團體的時候,在每一輪團體里,我們也會找機會給團體說,誒,這一輪團體跟上一輪有點不一樣。這實際上就是超越自我的傾向。

第六個,意義必須由自己去決定。在目前的國家體制或者文化下,很多時候我們個人很難決定一些東西,比如跟體制的關(guān)系、跟文化的關(guān)系等。你上初中、高中、大學(xué)的時候,如果違反了紀律犯了錯誤,可能要寫檢查。這個檢查最可悲的地方是,我們違反紀律的原因,包括對別人的影響,不是我們自己決定的,而是組織決定的,這就是非常典型的意義感剝奪。有人很喜歡意義感剝奪,比如組織內(nèi)的黨員、干部,他們在死的時候,希望有一個生前很相信的老領(lǐng)導(dǎo)給他們主持追悼會、念悼詞。別人給你念悼詞,其實也是一種意義感剝奪,但很多人就是喜歡、歡迎甚至追求。所以坦白說,中國人這一生都在跟意義要不要由自己去決定這件事掙扎、拔河、沖突。這實際上跟國情有關(guān)。

我們的很多來訪者其實也有這樣的問題,尤其是那些有歷史性創(chuàng)傷、體制性創(chuàng)傷的來訪者,他們想自己決定自己的意義,比如從體制里出來下海經(jīng)商或停薪留職。我也知道很多咨詢師都在體制里待了很久,人到四十想追求自己決定自己意義的權(quán)利,于是從體制里出來了。但出來之后,很多時候或多或少還會懷念在體制里的感覺。所以就此而言,意義必須由自己決定,但這不是一句話就能成就的,而是需要不斷地練習(xí)、不斷地發(fā)展這個能力。

只有病痛才能喚醒我們,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意義焦點

第七個,利他主義:從災(zāi)難中提煉意義。2008年汶川發(fā)生地震后,溫家寶總理第一時間趕到了汶川,在汶川一個小學(xué)的黑板上寫下了四個字——多難興邦,這個實際上就是國家的領(lǐng)導(dǎo)人在發(fā)生災(zāi)難的地方使用利他主義:告訴當?shù)氐睦习傩?,大家受的這個苦難對民族的凝聚和發(fā)展有幫助,這就是從災(zāi)難中提煉意義。

我講一個在團體地面課里講了很多次的案例。汶川地震之后,我去了綿竹,在綿竹有一個很大的露天體育場,地震后成了當?shù)乩相l(xiāng)的臨時駐扎地。綿竹旁邊的山里有中國的核導(dǎo)彈,實際上,中國所有的山因為國防需要都是空的,里面是我們的核工業(yè),這個是不保密的。綿竹重要在什么地方呢?它的地下山洞就是制造核導(dǎo)彈眼睛的,這個也是不保密的。地震之后,綿竹有很多老鄉(xiāng)就是被當?shù)氐慕夥跑娋仍摹R驗楫數(shù)亟夥跑娋仍斯I(yè)去了很多人,在綿竹扎了很多兩米多高的迷彩涼棚防衛(wèi)星掃射,老百姓于是就在涼棚里駐扎下來,所以在汶川地震中綿竹老鄉(xiāng)的待遇要比其他地方好很多。

綿竹體育場里大概有3000多個帳篷,完全是一個臨時社會。我在那里做災(zāi)后救援,即孤兒的藝術(shù)治療、失獨失親老鄉(xiāng)的團體治療、危機干預(yù)。有一個女老鄉(xiāng),她在綿竹的山坡上有一個茶園,地震來了之后,三座山合成兩座山,她住的房子在地震中塌了,一家人都埋在里面,她自己被埋了一半:房子垮塌之后,瓦礫、磚頭把她的腿埋在里面了,半個身子露在外面。她的脛骨骨折,腿粉碎性骨折,腫得很高。

地震之后下雨把她澆醒了,她把自己斷掉的半截腿從瓦礫里扒拉出來,然后就匍匐在地上扒廢墟,扒著扒著就把8歲的兒子扒出來了,已經(jīng)沒救了。她哭得很厲害,匍匐著把兒子的尸體拖到一邊,用雨水擦拭兒子的臉和身體,轉(zhuǎn)過頭來繼續(xù)爬過來扒,扒著扒著就把丈夫扒出來了。她丈夫身強體壯,費了很長時間扒,這時她的指甲已經(jīng)沒有了,兩手全是血。她一點點地把丈夫的尸體挪到兒子旁邊,哭了好長時間后又回去扒,扒著扒著就把70多歲的父親扒出來了。她的父親不像丈夫這么魁梧,比較瘦弱,然后她就把父親拖到丈夫和兒子身邊。她的母親早年去世了,她三個最重要的男性親人:兒子、丈夫、父親都在地震中死掉了。她看著他們,一直悲傷地哭。

我們到那兒之后,就看到三個人已經(jīng)過世了,她哭得休克了。我們把尸體帶回葬墓區(qū),然后給她做手術(shù),上甲板打石膏,處理好之后她就是不吃飯。醫(yī)生就勸她說你不吃飯能行嗎?你剛做了這么大的手術(shù),雖然輸了葡萄糖和血,但你也要吃飯,不然胃里腸里的氣排不出來。但她就是死活不吃,也不說話。

只有病痛才能喚醒我們,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意義焦點

我知道她想追隨親人而去,這就是我們說的對死亡忠誠:家里面絕戶了,她覺得活著也沒意思了。臨床上叫急性抑郁。像這種陷入慢性絕食、急性抑郁危機的病人,給她注射營養(yǎng)針、葡萄糖沒有太大的維持意義,因為一瓶葡萄糖的營養(yǎng)還不如一個饅頭。我做了很多危機干預(yù),但是都沒有用,最后急得實在沒辦法了,我就說,大姐,我是山東人,按照我們山東人的規(guī)矩,像你這種情況——家里面所有親人都走了,你不能尋死覓活的,因為你沒有這個資格。她一聽我說她沒有資格,兩個眼睛突然來了神,盯著我看。我就跟她說為什么沒有這個資格,因為以后每年的清明節(jié),他們在那邊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得靠你來送,你要是走了,就沒有人來送了。這個說法很迷信很唯心,沒想到她相信。她想了一天一夜,然后問我有沒有方便面、火腿腸、面包,開始主動進食了。

現(xiàn)在我還跟這個大姐有聯(lián)系,每次去四川講課時,我還跟她發(fā)信息,聚會的時候會去她的茶園。通過這個干預(yù)大家可以看到,從災(zāi)難中提煉意義,不管這個意義看起來多么荒誕、不切實際,但在災(zāi)難當中卻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點。

人類最早成立部落、氏族,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繁殖,為了活下去。生存和繁殖的問題解決以后,人類就開始發(fā)展神話系統(tǒng)?,F(xiàn)在很多古老山洞里的壁畫,比如莫高窟的壁畫,原始社會的繪畫、圖騰,實際上都是神話。凝聚人類的重要動力有兩個:一個是繁殖生存,一個是神話。神話的核心就是意義感,神話的本質(zhì)就是一個意義接著一個意義去發(fā)展、迭代,然后像滾雪球一樣滾起來,所以從災(zāi)難中提煉意義是利他主義的頂峰和升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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